过去几年，本刊以“好的职业教育”为主题，探访过国内多所形态各异的职业学校，希望为职业教育提供参考。德圣职校显然提供的是另外一种样本，而对那些因为学位不足或心怀希望的家长和学生来说，这是他们面临的仅有选择。
传染式退学
在广州和清远交界处不远，在清远佛冈县石角镇，沿着英佛公路一直往山上走，走到半山腰，就到了德圣健康职业技术学校。学校里植被茂盛，周围几乎全是建材公司。10月16日大清早，从几十公里外的惠州赶来的陈大明（化名）和上百位家长站在学校办公楼前，从早上8点多等到10点多，等着给孩子退学。
学是15岁的女儿主动要退的，女儿给陈大明打电话，说“开学之后每天都在军训，不上课，要么就是上网课，书本也对不上”，还说学校每天都有家长来给孩子办退学，还有人因为要求全额退费，和校方大打出手，她们宿舍的8个人已经走了4个。
陈大明吓了一跳，决定赶紧也去学校问个究竟。10月16号这天上午，校领导们出面安抚了家长几次，说大家有问题提出来。看到学校没有统一开会解决的意思，跟着其他家长一起，陈大明的妻子带着女儿也进了楼里，结果十分钟就出来了，退学没办成，“说这个文件没拿到，那个文件还没复印，推来推去的”。
快到中午，陈大明女儿终于拨通了班主任的电话，说之前在忙，现在可以去办公室办退学了。和陈大明一家挤进办公室的一共十多个人，老师提醒大家，在退学信息登记表上的“退学原因”一栏，要填“学生个人原因”，才能全额退款。有家长不服，又吵起来。
《班长殿下》剧照
轮到陈大明的女儿填表时，班主任劝她再观望一周，但女儿很坚持，班主任只好给她办了退学流程，还把她拉进了一个退学学生的微信群，让她把银行卡号发到群里。3个多小时后，陈大明收到9千多元退款，包含之前缴纳的学费和学杂费等。
现在，女儿的8人宿舍只剩下2人，算起来，陈大明的女儿算是退学晚的了。2023级新生小梅（化名）在开学一个月后就退学了。退学理由跟陈大明的女儿一样，也是觉得学不到技能。
小梅告诉本刊，本来学校说，先军训半个月，然后正式上课，但军训结束后，每天还是早上7点半就跑操，跑到9点，然后上课到11点半，再集合跑去食堂，然后还要站军姿，唱军歌，基本到12点半才能吃上饭。下午的课从14：30到18：30，下课后再重复中午的流程后才能去吃晚饭。也正因此，到10月中下旬，学生们日常依然穿着迷彩服。
但军训并不是大家退学的主要理由，一开始，很多家长甚至是冲着学校的军事化管理选择德圣的。在湛江开理发店的阿辉（化名）有个15岁的女儿，学习一般，初中毕业后想女承父业，学美容美发，但阿辉觉得女儿性格内向，不擅长推销，最好去学个护理。
在帮女儿选学校的时候，阿辉在短视频平台刷到德圣职校的广告，还专门去考察过，当时招生老师告诉他，到德圣读护理专业，除了可以考护理资格证，毕业就能分到医院上班(“好的甚至可以去广州的三甲医院”)， 还会“军事化管理，不让孩子们玩手机，能专心学习”，这是最打动阿辉的一点。不过，后来考虑到学校离家实在太远，有四五个小时车程，阿辉才遗憾地放弃了德圣。
德胜官网里的校园展示图
那时候阿辉并不知道，每天跑操结束后，学生虽然是在教室上课，但上的其实是网课。多位德圣的学生都向本刊证实了这一情况，“几个班的学生一起看直播，直播里的老师平时没见过面”。这样上了2周课，小梅觉得实在压抑，每天想哭，不想吃饭，也不想跑操，于是退学去了另一家职中，当时甚至连学费也没能退回。
到了10月底，也许是因为退学的事越闹越大，小梅倒意外地收到了退回来的学费。和之前的同学一聊，她才知道，隔壁宿舍的同学都走完了。根据清远市教育局通报，该校秋季学期招聘的新教师已陆续到位，基本满足教学需求，网课教学问题已整改，教育教学秩序正常。
极端案例？
但对德圣学校教学质量不满，并非这一届学生才出现的。根据德圣职校的官方信息，德圣是一所民办卫生类普通中等职业学校，由清远市德康教育服务有限公司投资兴建，2018年秋季才正式开启招生。
今年刚毕业的德圣2020级学生灵灵（化名）是清远本地人，今年19岁，学的护理专业，按她自己的说法，“在校3年，在专业上几乎没学到什么”。护理是一门实践性很强的专业，但灵灵说，她上的专业课，老师大部分都很年轻，多数只会做PPT，“照着书念”，最后大家考出来的分“看着都挺高”，因为“考前发过几乎一模一样的卷子给大家背”。
学校还给学生开了近10种证书培训课，灵灵报名了全国计算机一级等级证书的培训课，交了1500元，除了报名费100多元，剩下的是培训费，培训的内容是，考试前一个月，通知学生们到机房自行刷题，“基本没有老师来教，感觉1500元是交了个电费”。灵灵的室友则报了生物技术基础证书培训，提前一年报名，交了1200元费用，也是在考试前一周被通知上网课。
教学楼（受访者供图）
按教育部规定，中职学生毕业，必须“顶岗实习或工学交替实习鉴定合格”，所以，大多数中职学校的惯例是，三年学制里，前两年在校学习，最后一年安排实习。灵灵说，直到要开始实习了，她才惊慌地发现，自己还没学过打针。
灵灵记得，“高一的时候老师说到高二就会学，但最后还是没学。厚厚一本教材只上了不到一半，有时候为了赶课，中间很多内容也还没学会，就过了”。在灵灵看来，出现这种情况，一是老师讲课敷衍，没安排好，二是实操课排课太少。灵灵说，她上中职是等着学一门技能，毕业好找工作的，但她记得，高一时每周只有1节实操课，高二时虽然变成3节，但和其他课比起来也不算多。
如果问起在德圣学了些什么，灵灵印象最深的事是，“高一就学怎么铺床，怎么摆放枕头、怎么叠被子，高二会加一点类似吸痰的技能，儿科就学怎么给小宝宝洗澡、穿衣服，中医就学怎么拔罐、做针灸”。此外再也没有了，也因此，临到要实习时，灵灵感到很害怕，无所适从。“去医院实习，带教老师一问，什么都不会，人家都不愿意留你”。灵灵还观察到，她高二时还在学校招过实习生的医院，等轮到她那一届时就不招了，她忍不住猜测，“是不是觉得我们水平不好，啥也不会”。
《大考》剧照
为了实习时分到招生老师曾经许诺的三甲大医院，灵灵说，高二的下半学期，她每天中午一吃完饭就去阳台背书，后来也确实在实习前的期末考试考了班里前十。但实习名单下来，灵灵发现，自己和10多个同学一起，被分到了外市一家私立小医院。她去找班主任和负责分配的老师，得到的答复都是要“服从安排”。她后来了解到，班上的同学，没人分去了大医院实习。而一位二线城市三甲医院的护士则告诉本刊，事实上，如今三甲医院的护理岗位根本不可能招中职生，“高职毕业的、专升本的，都不行，全日制本科都要挑挑拣拣的。”
后来到了实习单位，灵灵的感觉是，像一个“小诊所”。实习的几个月，玲玲和同学一直在轮班做核酸或录入信息，她感觉“没有任何技能可言，什么也没学到”。另外，虽然每天最少上班8小时，多的时候一天要上十几个小时，但整个实习期间，她一分钱工资都没有。
另外，灵灵说，自己初中班上有30多个同学读的都是中职学校，到高三时，其他中职学校的学生，平时能从学校里得到一些招聘信息或升学信息，但灵灵在德圣职校则没有接收到这些。正是因为迷茫，从高三开始实习后，灵灵所在的班级，有差不多10人直接退学了，剩下的50多人，毕业后大多去了小医院当护工，还有几个考上了民办高职。
《明天会更好》剧照
而灵灵不想去小诊所，也不想考民办高职，因为“民办的学费都很贵，可能一年要两三万吧，还要生活费”。灵灵说，自己的妈妈只是普通服务员，一年工资4万块，家里一共三个孩子，根本“承受不起那么高的学费”。
因为家里无法指导，学校和老师也没有提供帮助，灵灵今年毕业后，只能一个人去外市读高职补习班。她现在每天从早学到晚，准备参加明年1月份的升学考试，希望能考上学费便宜点的公办高职。这个考试今年2月她已经考过一次，因为当时在实习，准备不足，最后比分数线低了30分，她为此难过了一个月，忍不住想，“如果当时去了别的学校，人生应该会比现在好一点吧？”
一位不愿具名的职业教育政策研究者告诉本刊，因为职业教育整体上长期投入不足，学校质量普遍不高，目前中职教育的确长期处于低评价地位，不过即便如此，他认为德圣的情况仍然算是比较极端的个案，“初心就不对，是骗学生，拿职教来挣钱。”
紧张的职校学位与扩招
而之所以选择德圣职校，很多家长和学生也是因为没有其他学校可选。陈大明说，她女儿今年中考，成绩只有300多分，上不了普通高中，他跑了几个当地的中专，发现都已经招满了，最后辗转托亲戚找了一个中介，交了15000元，才听说清远有一所中职还没招满，就是德圣职校。
陈大明并不知道，德圣看似充裕的招生名额，是这几年才扩充出来的。综合德圣职校官方发布的分班信息，2020年，即成立后的第三年，该校新生数量为664位。到了2023级，跟据广州日报的报道，德圣职校计划招生2640人，比三年前翻了4倍。而如果据德圣官方发布的2023年新生分班信息，可以看到，该校今年实际招收了2967名学生，比招生简章又多出300多人。
灵灵学习的护理专业是德圣职校规模最大的专业，她自己2020年入学时，这个专业一共分了7个班，一个班60多个同学。而2023级护理新生，一共分了24个班，一个班大都70人以上，甚至有80人以上的，“当时我们一个老师教三四个班，现在一个老师教七八个班”。
快速扩招后，学校的硬件设施也肉眼可见地快速扩充。灵灵说，她2020年入学时，学校还只有一间实训室，后来很快就把一处仓库改成了实训室。2020级以前的学生，宿舍还在食堂上面，到灵灵入学时，学校已经盖了新的住宿楼，到今年，学校的第三栋宿舍楼也拔地而起。
宿舍楼（受访者供图）
即便如此，学校里仍然拥挤。灵灵记得，她入学前，招生老师曾告诉她，宿舍是6到8人间，结果到了学校，她才发现，是10人间，“很小，基本没有放东西的地方，每个人只有一个小柜子，书包大，衣服只能挂在阳台上，一件叠着一件。”
与扩招和基建扩充对应而来的，是各种费用名目的增多和上涨。德圣的收费在广东省其他职中技工学校中不算便宜。德圣职校里，不同的专业内，还有不同分班，包括学校普通班（即就业班）、高考高职班（三年中职后经考试升学）、三二分段班（三年中职后经转段考试升对口高职）3个班次，不同班次收费不一样。
根据德圣职校官方公布的2023年收费标准，该校护理专业的学费最贵，按以上3个班次，每年学费分别是4800元、9800元、18800元，其他大部分专业每年学费则依次是3500元、8800元、11800元。一位今年打听了广州、茂名、清远等多地职校费用的家长则告诉本刊，“很多学校是所有费用加起来一共才6000多元”。
18800元并不是德圣职校收过的最高学费标准。事实上，2022年该校学费最高的“高考重点班”，学费达21300人一年，虽然这一学费高昂的班次已在官方信息中消失，但各专业普通中职班的学费今年相比去年涨了300元。这笔学费对绝大多数进入职中的学生家庭来说，是一笔不小的负担，根据《中国职业教育发展报告》报告显示，职业学校70%以上的学生来自农村，“很多家里经济情况都不好，还有很多留守儿童”，一位清远市附近某公立职中的老师告诉本刊。
《我在未来等你》剧照
德圣职校还曾推出过其他收费高昂的班级，比如灵灵看到2021级招生简章里曾有“国防班”，主打“国防教育管理特色”，一个班配一个班主任和一个教导员，学费要一万多一年。灵灵自己入学不久时，就被班主任通知过，所在班被选中进入国防班”重点培养。而该班的“培养内容”是，除了常规的早操，还有晚训，“要一直跑，跑到老师满意为止，一个人不整齐全班罚10圈”。但“实验”了一学期后，“培养计划”突然取消，灵灵猜测，“毕竟我们没交钱”。
学费以外，德圣职校每年还向学生收取学杂费3600元，每学期收取伙食费2700元。灵灵记得，自己入学时，“光校服就要买好几套，加起来有2000多元了”。在购买的校服里，有一套是短袖、短裙加高跟鞋。因为学校有时要求必须穿制服，在避不开早上跑操时，灵灵和同学们会穿着四五厘米的高跟鞋跑操。
因为学费缘故，灵灵在德圣职校选的是普通班，与三二分段班和高考高职班的上课区别是，晚自习时，普通班的同学是自学，其他班的同学则去教室听老师讲课，一门是语数英基础课，一门是不同专项考试的课。
不过到了2021年下半年，灵灵报了高职高考班和三二分段班的室友，突然都被停了晚课，当时她们一行几人在食堂外堵住老师，询问到底怎么回事，什么时候才能继续上课，老师只回复“等通知”。大家只能猜测，是因为报课的同学变少了，学校觉得性价比不高，所以索性不开了。
校园内（受访者供图）
但缺乏师资可能也是晚课停课的原因之一。2021年德圣学校曾发布3次教师招聘，5月招42人，其中护理教师10人，6月招43人，其中护理教师8人，9月也招43人，护理教师6人。到2022年下半年又连发3次教师招聘，其中6月希望招84人，包括护理教师10人；11月希望招聘7人，其中护理教师5人；12月希望招8人，其中护理教师5人。
和充足的生源相比，职中招聘优秀老师却并不容易。上述清远市附近某公立职中的老师告诉本刊，因为“职中真的不好带”，“三天两头就有退学的”，即便是老师想好好上课，台下也“根本没有人听的，一个都没有”，她只能靠班里那一两个“还愿意听的学生”，支撑自己教下去。上述某三甲医院的护士也告诉本刊，她们本科班的同学里，都不太愿意去这类职校任教，最后只有一个人最后去当了职校老师，“管学生很难，而且一个人要带好几门课，工资也不是很高。”
灵灵也是在2022年下半年发现，自己的主课老师和班主任老师都毫无征兆地离职了，等她2023年春天结束实习回到学校时，发现很多老师已经是新面孔，“一个都不认识，应该都是新招的”。
但面对学校的种种问题，对很多学生和家长来说，退学只是第一步。陈大明如今的新困扰是，去哪里找到合格的中职学校。他本来最怕拖欠人情，所以不愿问人，但这次只能放下“情面”，托隔壁村一个在大城市工作的远房亲戚给点建议，得到的答复是，今年的招生已经全满了，孩子得在家待一年，明年再报。